炎炎夏日,藏身于九龙湾旧工厦内的昇洪印刷厂大门敞开,笨重陈旧的机器后面,老板梁国洪正专注地研究着什么,身侧围了好几个电风扇。听闻电铃响,才抬起头,边热情地引中新社记者入内,边解释道印刷油墨味重,开窗透气及以风扇代替冷气之必要。
过往这几年,梁国洪也是这般,迎来一批又一批参与工作坊、导赏团的年轻人,以及对非遗文化格外用心的艺术家。梁国洪不收钱,不厌其烦地一遍遍介绍活字印刷的历史,演示鼎鼎大名的海德堡印刷机。
“你要愿意学,你上来,我就教你。”梁国洪指着倚墙密密麻麻排列的字粒笑道,不为别的,就为了把这门传统技艺传承下去。当年盛极一时的活字印刷产业,式微至此,成为时代更迭中的沧海遗珠,被纳入“香港非物质文化遗产清单”,的确是始料不及。
梁国洪的讲述,总会回到1973年。那年他才23岁,年轻而野心勃勃,并未循着父亲足迹在皮具生意深耕下去,而决意要走一条别的路。他看中了印刷的前景,当年香港在轰隆作响的机械声里,昂首阔步迈入经济腾飞的光辉时代。发达的工业带动印刷厂的兴盛,“当时每一行都需要印刷品,包括制成的账簿、名片、发票等。”全盛时期,香港曾有数百间活字印刷公司,相关的铸字厂、洋纸铺、油墨店等亦应运而生。
梁国洪在舅父所经营的印刷厂学了一阵,及后便在长沙湾自立门户,用他的话说是“边做边学”。那时区内印刷厂林立,梁国洪常到其他厂房旁观经验老道的师傅工作,从中偷师。
活字印刷是一门讲求工多艺熟的技艺,梁国洪说,接到订单后,要从版房检索所用的字粒,及时向铸字厂补购,“那时字粒是称重卖。”有时碰上铸字厂也没有的生僻字,梁国洪就得自制,把字粒磨开,取其部首,再拼凑另一个字粒,譬如他手中拿的“骨”拼“交”,两者合为“骹”字。这一过程并不容易,“因为要用火石机去磨,经常‘咄’一声,就把手磨出血。”
排版时还要估量空间放置铅片作为间隔,如要列印证书、请帖等,则要放入花粒和符号。之后锁好模板,便可以进入印刷程序。
“那时候香港有最先进的印刷机器。”每年来自日本、英国、美国、德国等厂商,都会带着最新研制的机器齐聚香港举办的印刷展会,他们即场示范生产,提供订购服务。也因此,柯式机与数码印刷技术兴起的潮流,亦被香港敏锐地捕捉到,并由此产生骨牌效应,转行、搬迁、结业......数年间,此类消息听在梁国洪耳朵里已变得稀松平常,最后留下的人“用一只手都数得过来”。
新的浪潮忽然猛地拍打过来,他一愣神,也迅速地顺势而为,转用柯式印刷以维持业务及生计。但他从未想过走,亦对活字印刷不离不弃,一直守着那些老客户,也守着那些沾染过时代星光的机器。尽管这门工艺人手制作下不免生出瑕疵,可他偏爱那些瑕疵,那是人性的彰显,也构成了活字印刷的艺术性。
说到这里,梁国洪拿来早先埋头聚精会神鼓捣的两张纸板,远看是一只翩翩起舞的彩蝶,和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猪,活灵活现,凑近一瞧,原来是由字体拼接而成,形状大小皆迥然不同。“在我心里,这就是艺术。”也许它不值什么钱,还费时费力,却能一下攫住人的目光,换来片刻的愉悦和放松。